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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、
那间厂房年代已久,水泥地面皲裂,杂草四处丛生。顶上的雨棚破烂,漏下星点光斑。哥哥坐在一堆高高堆起的水泥管道上,已等候我们多时。
爸举起手机四处找信号,最后停在哥哥脚下。哥哥微微俯身,触碰他的手机。那台手机随之黑屏,无论他怎么按都打不开。他拉来一把破椅子要坐,哥哥跳下来,趁他坐下的时机把那椅子抽掉。他重摔在地,颜面尽失。
一连串的黑色事件,我与秦帆都看在眼里,知道是哥哥所为。
但他看不见,胸中的无名火只能是愈烧愈烈。他已毫不顾及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,开始口不择言地辱骂我与妈,更对妈上手:“都他妈是因为你!当初信什么歪门邪道!”
“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东西!你把我推到流产!”妈梗着脖子冲他喊回去,冷不丁吃了他一个巴掌。
我去护妈。他双眼血红,一只手掐住我的手腕,另一只握着手机,往我头上猛砸,“你又来凑什么热闹?翅膀硬了是不是?画那些玩意儿你不嫌丢人?干脆别读书了去做鸡!”
秦帆想走过来拦他,但猛地停住,自喉间发出一声异响,不似人类之声。他不再动,微垂头,好像被突然关机的机器人。不知过多久,他再度动起来。先是轻轻转动手腕,又将足尖立起,活动几下脚踝,他极有耐心,像在做运动前的拉伸准备。
万事俱备,他终于迎着我的视线抬起脸来。我看到我最熟悉的笑,是他,是我哥哥。哥哥朝我走来,在我身边停下。他的嗓音依旧带点儿沙哑,但比以往更真实,彻底侵占我从耳到心的每一寸领地。
“……原来做人是这种感受,好重,你太辛苦。”他轻轻说。
我埋下头,眼泪滴进水泥地的缝隙。
爸跟妈在那边陷入扭打,是极为丑陋的成人世界一角,但又是好平常、好令人厌倦的怨侣一对。他们根本没察觉到事态有变,比方说秦帆已经不是秦帆。
哥哥冲他们拍拍手掌:“麻烦停一下,我有话要讲。”
两人根本听不到。他只好上手,从背后扭住爸的手腕,将他两只手锁在一起。
“你个兔崽子他妈的干什么!”爸吃痛,难以置信地大叫。他努力往后扭头,想看清到底是什么情况。
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哥哥问。
爸听出那声音不同,更想扭头来看。但脖颈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,哥哥又故意不给他看到。最后他只能徒劳地在原地打转,很像是一头拉磨的驴。
哥哥笑眯眯,跟他一起转圈:“那就给你三秒钟猜吧。三、二——”
妈惊恐失色,她也许猜到什么,但仍然不敢坐实那份猜想。毕竟所有一切都太超出她的认知。她冲爸使眼色,想让他服软。她在这时竟然又跟他结为同盟。女人头发长而见识短,这是老颜的人生信条之一,因此他从来不会听她说什么。
“你让我猜?我让你吃不了兜着——”他嗤笑。
话音未落,哥哥朝他右边的膝盖猛踹下去。第一下,他硬撑。第二下,他摇摇欲坠。第三下、第四下……他终于受不住,哭嚎道:“大哥,你是我大哥,你要我怎样?”
哥哥彻底不笑,鞋尖在他膝盖后蹭着,蹭出泥黄色的印记。秦帆一路跑来,白鞋上沾许多泥土。
“跪下去。”哥哥冷冷道。
爸猛跪下去,水泥地一声闷响。哥哥用束带捆住他双手,然后站起身,依旧在他身后:“你不知道我是谁,但是我知道你是谁。”
哥哥报他的生辰年月日、大名与户籍,以及家庭成分。再说到他曾经记恨过某某,参加过几场斗殴,伤过谁谁谁,如今又是与哪个陌生女人有染。哥哥对他们的发家史如数家珍,其中不乏灰色地带。我才知道爸妈的钱或多或少都不干净。原来我被那不洁金钱养育至今。
如此一来,他彻底满脸满身的冷汗:“好汉饶命,你要什么我都给你……我马上在深圳提车,也有一套房子……”
“我对这些没有兴趣,”哥哥示意妈站在他面前,“你妻子知道我是谁,她会告诉你。”
妈的五官剧烈震颤着。许多字词滑过她的唇角,全都崩塌,一场惊天雪崩。
爸跪着,抬头望她。她极力使自己镇静下来,望了望他,又望住哥哥。许久,她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:“他是……他是我们的儿子。”
“不,”哥哥笑了,“你大错特错,我不是你们儿子。但你姑且继续说下去,说你当年做了什么。”
她一语不发,泪成两行。
“说啊!”哥哥踩住爸的后脑勺。
死一样沉默。她突然跪下,朝哥哥重重磕头,磕到额头流血,从双目间流下。但她似乎已经毫无知觉,只以惊悚的、非人的速度继续磕下去。她如梦呓般喃喃道:“都是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……我不该留你下来,我不该舍不得你,我不该请人做法留住你,我不该……”
“错!大错特错!”哥哥目眦欲裂,“重新再来!”
她望着哥哥,显出一副梦游者的木然神色。爸的脸被踩进泥土里,正发出沉痛呻吟,这声音仍能没能唤醒她。
“都是妈的错……”她的嘴巴机械张合,始终复读同样话语。我忽然无比害怕,那张脸一直都是如此空洞吗?如果我从她双眼望进去,会不会里面什么都没有?在那外壳下等待我的,只有一条无比空旷的、血肉蠕动的通道,四壁始终回响同一句话。她有错,看似担责,实际是惩罚。因为孩子从来都无法拒绝母亲的悲伤、痛苦或乞怜,若是稍不留神,就会被那扑天盖地的黑色诅咒吞吃下去,认为并非母亲有错,只能转向攻击自己的存在。
她简直像一个披着母亲外壳的诅咒怪物,
哥哥已彻底失去耐心,松开那只踩着爸的脚,走到她面前:“你不记得是不是?那好,我来告诉你。你怀胎八月,发现他出轨,与他大吵一架。他推你撞到桌角,你生下死胎。你不甘心,请那时很有名的陈仔来做法。他声称自己法术强大,能让家庭和睦,你的男人也会回心转意,保不齐你们的经济也会好转……你听信他的说法,将自己刚生出的死婴给他。三年之后,你又生她。”
我已浑身冰凉,觉得自己好像死人。
“陈仔炼小鬼,你知不知道!”哥哥怒喝,“你真以为是上天赐给你们幸福!”
爸脸埋在土里,发出近似动物的哭喊。
“你又有什么好哭?”哥揪住他的头发,迫使他抬起头来,“你是最没有资格哭的人,你最好就烂在这里,烂在土里。不过我现在允许你抬头看我,听清楚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。”
哥哥向我走来,勒住我的脖颈:“这本应该是一场挟持,我要用人质跟你们交换我的条件。”
妈仍然空洞,血在脸上流。爸的眉目沾了许多土,使劲抬起眼睛望着我们。
“你们可以站起来。”他说。
没人动身,哥哥松开勒住我的手:“但后来我发现,没有人可以充当人质。因为你们不爱任何人。你不爱他,你也不爱她,你们又真的爱她吗?……否则你们怎么会这么多年要折腾她,就为了你们每天能睡得安宁?”
爸以手肘撑地挪过来,贴着他的鞋磕头:“儿子,你放过她吧!你要我们怎么都好!”
他露出无比厌恶的表情,抬起脚,避开一队正在搬运食物的蚂蚁。蚂蚁排成长长一队,搬走几近融化的糖块,大概来自在这里玩闹过的孩童。蚂蚁终于走掉,他右脚放下,碾爸的每根手指。
没用力,但他说:“你再那么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