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(1 / 2)
李杨的话后是一瞬的沉默,正常人的沉默,怜悯的沉默,充满恐惧的沉默。
紧接着颜承学的世界和他之外的世界又一并喧嚣起来,尖利的轰鸣声隔断了其余的杂音,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听不见了。众人嘴巴一张一合,颜承学看不过来,只觉得头痛万分,什么都不愿想,只是傻站着。
见到颜承学死咬着嘴唇的可怜模样,李杨一时竟有些心软,可他的鼻血正往外渗。他做作地咳了一声,擦干净鼻血,将沾满血的纸巾团了团冲颜承学丢去,一张青白的小脸终于给染上一点血色。
然而这还不够,他要报那一拳的仇,最好是加倍奉还。他看过无数本武侠,此刻他浸淫在一种荡气回肠的侠情中,精神气十足,复又挤进人群,对着那站立不动的靶子,挥出侠肝义胆的一拳。
……
之后发生了什么,颜承学记不清了。他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,额角包着一块纱布,颜松奎陪坐在床畔,低垂着头在小憩。
颜承学下意识地、像每次起床后那样,要去找到自己的助听器戴上。什么都没有,耳朵上空落落的,病床边的那张方桌也只有两只塑料纸杯和几粒塑封的药片。他寻找了一圈,无果,反倒把爷爷吵醒了。
醒来总是很难受的,颜承学想到李杨的指控,一阵心慌,他问爷爷:“爷——唔,爷爷,我是你的孙子吧?你不是说爸爸妈妈只是去外地打工、太忙了回不来吗?我、我才不是你捡的……对、对吧!”
很像质问。
颜承学虽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,但他知道自己的嗓子吼得好痛好痛。爷爷沉默不语,颜承学继续只得说,试图向那些不在现场的同学证明什么:
“六一爸爸妈妈还给我寄信和礼物了,是我最近想要的天文望远镜!就算不生活在一起,他们也知道我想要什么,他们那么爱我,才不想让我被车碾死!妈妈说,等我考年级第一,她和爸爸就回来,我——”
颜承学已经考了很多个年级第一,“妈妈”也失约了很多次。每次,她都会在下一封信中道歉,希望颜承学能原谅他们。每次,颜承学都原谅了。爸爸妈妈尽管爱他,但也很辛苦,他有这些信、每天读一读就够了。他是个乖小孩。
但倘若那些信,连写满信纸的爱,全部都是伪造的呢?
“爷爷,那些信……其实都是你写的吗?”
颜承学不敢多想,可还是不受控制地问了这个不像样的问题。问完他就后悔了,幼稚地希望爷爷摇头,然后反问他怎么会这么想呢,爸爸妈妈就只是太忙了,仅此而已。
可被拆穿的颜松奎,只是点了点头。事到如今,他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。要那么小的颜承学接受自己被父母抛弃的事实,颜松奎做不到,他将领养证藏在柜子的最深处,打算等颜承学成年后再说这件事。而对着忙碌工作、从未来看过他的独子,他也只是在电话中提了一嘴,对方很讶异,可还是接受了。
颜松奎在村里有威望,大家至少不会在明面上说颜承学的事儿,何况不管怎么看,救下一条生命,都是好事一桩,只显得他颜木匠更是个乡贤。
私下里的事,他是管不了的,大人们添油加醋一番,便将给自己的孩子。而经由孩子的恶一激发,九年前的前尘往事,到底传进了颜承学耳中。
颜松奎的头是轻轻一点,却重重砸在颜承学心上。迟来九年的绝望,此刻翻江倒海地淹没了他。耳鸣又加重了,但他不能待在医院里再浪费爷爷的钱,因为他不是爷爷的小孩。
他不是谁的小孩,但也只是个小孩,把家人这个概念看得很重,安全感、归属感,全倚仗着家里的大人。
可家人需要血缘。没有这层关系,爷爷随时会不要他,就像他的爸爸妈妈不要他一样。再说,他是个“聋子”,本身就不是“正常人”,很容易就会被讨厌,比如他明明什么都没做,但就已经成了同学们排挤的对象。他们才不是老鼠,真正的老鼠是他。虽然爷爷现在很爱他,可那一天迟早会来的。颜承学胡思乱想到这就想不下去了,比起被抛弃,他不如主动去流浪。
一只翅膀残破的紫光箩纹蛾低低地飞过敞开的玻璃窗,嗡嗡地撞向医院煞白的灯。颜承学下定决心,想要翻身下床逃走,却被颜松奎拉住了胳膊。
“承学!”他喊着,知道颜承学不一定能听清他的话,助听器被倒下的桌子压坏了,眼下也没时间再去配一对。
颜承学被按回床上,他好害怕变成一个人,身体颤抖,止不住地流眼泪,连带着看到的颜松奎的话都湿漉漉、雾蒙蒙的。
“承学,我不会不要你的,你相信爷爷,好吗?假装妈妈爸爸写信给你这件事,爷爷先向你道歉,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了。还有,明明你在学校被同学……我也没有发现,是爷爷做得不好,以后爷爷不会再让你被欺负了。那些已经欺负了你的人,我也不会原谅他们。
“承学,我想让你知道,你不是没人要的孩子,是山野、土地和天空的孩子,就算你听不见别人的话,可还是能理解他们的意思,对吗?就像小动物一样。你比其他孩子要厉害、聪明许多。是你选择了爷爷、来到了我家。能做你的爷爷,我很幸运,也希望你能永远开心快乐,永远当爷爷的孩子。”
他是山野、土地和天空的孩子,可是,通往安放爷爷尸体的医院的路,被埋葬在一片钢筋水泥筑起的冷漠城市中。爷爷如约没有抛弃他,他却没有自己的家了。
车程漫长,颜承学边回忆着爷爷,边听颜秉书用平凡的话勾画出学校里的生活,乐队、朋友以及社团,这些都离颜承学很遥远。
可渐渐地,他连颜秉书的话也听不清了,因为耳鸣又找上了他。他勉强抬手摘掉助听器,情况没有好转,可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戴上了,只得把助听器紧紧捏在手心。
肚子不知为何开始一阵阵地绞痛着,胃里向上翻涌起强烈的呕吐感,头也痛,钝痛,持续而磨人。不知道是因为车内冷气开得太足,还是他发了烧,总之他觉得冷,冷得又流了汗,使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枚从内部开始干枯皱缩的苹果,只想要蜷缩起来。
不过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把程秉书的话听得那么清楚了,颜秉书说得很慢、很大声,就像一页写满大字的纸,要占据每个人的注意。
颜秉书只想占据妈妈的——他太久没见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了,他们出差、加班,或许还遇上调休,有许多理由忙于工作,却没有理由回家陪孩子一起吃个晚饭。
今天,颜秉书好不容易能和妈妈待在一起,虽然背后的原因足够让人悲伤,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抓紧时间和妈妈分享他在学校里的事。颜秉书的话浓重、普通得像水,给太阳晒一晒,什么都不会留下,可现在雨下得很大——梅雨季要开始了。
对于后座坐着的颜承学,颜秉书只知道他是爷爷捡来的男孩,虽然也上高一,但似乎比他小个一两岁,别的一概不知。他模模糊糊地想过男生的未来,应该会被送去孤儿院吧……或者通过网络,去找到亲生父母,然后皆大欢喜?
不过,他是晕车吗?车内昏暗,颜承学又低垂着头,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叹息。颜秉书盯着后视镜许久,却根本看不真切这个捡来的孩子的模样,只看到身形的轮廓,是瘦。
很快,颜秉书就知道了,颜承学不仅晕车,症状还挺严重。到了医院后,妈妈急匆匆地快步走在前面,他则和颜承学共撑一把伞,习惯性把伞倾斜向身边人。
没走两步,伞柄打到颜承学的头,他下意识道歉,不想颜承学却只“唔”了一声,踉跄地磕向他的肩膀。
——哎、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