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、月亮(1 / 2)
“自己连一下车载wifi,输入导航地址。”
车窗外灯火飞驰。严宥专注于路况,目不斜视淡声开口。
“嗯。”
清清淡淡的一个音节,却使得严宥不经意间眉心一动,眼角余光向右平移。
他看见楚霄凌的那个朋友正歪着脑袋倚靠在车窗上,手机屏幕的微光打在脸上,眉目被映得一片朦胧。
所谓人之五官,也可以视做按照某种特定规律排布在面孔这张白纸上的纹路,有些会组成令人视觉上舒适的形状,有些则能显示出被创生之时手笔是何等的潦草。但对于严宥来说,所有的纹路与图案都会在一个短暂的瞬间化作点点涟漪,从大脑皮层的外缘掠过去,还没有跨进感知和记忆的那道门槛就已然湮没无影。
这也给他带来了一样好处:从来不必以貌取人。能够将人与人分群别类的标签在他这里又平白地少了一样。
谢舒音已换了衣服,只这一层伪装就足够蒙蔽一双不甚清朗的眼,故而严宥看罢多时,除却一种奇异的熟悉之感以外毫无所获。
仅凭眼睛无法找到那种感觉的由来,他又悄然观察片刻,忽地觉出自己这样不大稳重,忙忙下颌微侧,将视线回正。
车载音箱中传来ai语声:“正在规划前往熙山雅苑的路线,全程预计用时38分钟,您已偏航……”
谢舒音抬起脸看他,“设好了。”
严宥面无表情,在下个路口调转车头,重新驶入正确的方向。
原以为,楚霄凌的朋友应是和他一样住在内城,没想到目的地竟是个出了外环的偏僻楼盘。
熙山雅苑是斛家前几年开发的小户型公寓产业,所面对的主要客户市场都是些京漂的工薪族,或是预备出租的民宿老板。因沾了酒店式服务和周边配套设施的光,在同档次的房源里价位倒不算低。
谢舒音结婚前就一直想有套属于自己的房。离婚的时候斛思律有心将龙柏山庄的别墅补偿给她,她没有要。溪间堂那批刚开发的新中式四合院价位稍嫌高了些,斛思律也属意折价给她,她也没有选。
最后是临出国前才定下的熙山雅苑。90平上下的小两居,既不显得太空旷了,又不显得十分拥挤,一个保洁阿姨定时维护着就刚刚好。当然了,是钱货两讫,并没有占斛思律的便宜。
不过话又说回来,她买房子的钱,原是法院判给她的夫妻共同财产里的那一份。羊毛出在羊身上,昧下大半后又织了件削薄薄的小坎肩还回去,故而用词当更精准一些,并没有“很”占她破产前夫的便宜。
车内一时静默。两处呼吸平缓,窗上灯影平稳而无声地向后滑动,光斑牵连成线。
一场雨过,桂花从枝叶间扑坠到地面,细碎的瓣子还没有来得及腐化,只是湿润润地嵌在各处沟槽缝隙。车窗上渐渐蒙了层雾,严宥在智能内控面板上按了下,雨刮器动起来,明明还隔着层玻璃,却在驱散那雾的同时扇入一缕香。
若隐若现,若即若离,是那种总为晚秋乍冷之时做注解的,独属于桂花的甜味冷香。
严宥眉间微妙地一拧,再也无法刻意忽略那香气的存在感,于是将车窗下了个不大不小的缝。
夜风顺着缝隙灌进来,谢舒音紧了紧羊绒外套,小声道:“冷……”
严宥也被吹得身上发凉,微僵了一下,抬手将车窗又升了回去。
他目光平平,凝视向后视镜里女人的面容,看到她极浅地弯了弯唇,虚无缥缈似的。正像是他此刻的心绪。
那一味幽甜的桂花香,按理来说眼下正是时节,漾了满大街也并不稀奇。但有一个人出现过,其他的香气就好像一下子被雨打落,找不见影踪了。
“你……”他忽然开口,低声道:“谢……舒音?”
谢舒音抬起头,自后视镜里回给他一个眼神,又轻轻地笑了。
“大律师,‘好久’不见。”
他沉默着,忽地踩了下刹车。迈巴赫一经制动,前悬弹起,谢舒音轻“啊”一声,身体向左倒去,指尖下意识去触他的手臂。
——这是s680那缸沉重的v12发动机带来的小问题,每当刹得过疾,或是遇着减速带,就会出现那么一瞬的冲震颠簸。严宥平常并不算是顶挑剔的人,可如今,他却忍不住懊悔起自己当初的选择。
这辆破车它好像有点大病。
当然了,几百万的豪车毕竟和几万块的小皮卡不一样,总不至于把人颠得飞来倒去。谢舒音并没有实打实地歪到他身上,乌发和眼睫荡过来了,又在他一寸开外恰到好处地收了势。
“小心点呀。”
那双眼盈盈地投过来,眼仁里含着嗔怪之意。
严宥心头一紧,面不改色地攥了攥方向盘,嘴唇一抿。正欲开口,就听谢舒音轻声问:“已经很晚了……你想赶我下车吗?”
他确然是这么想的。可他不能说出口,一则因为妻子的嘱托,二则,他所身居的这个职业并不曾赋予他推卸责任的秉性。
谢舒音当然也清楚这一点。严宥这个人,不管是在圈里,还是在世俗意义上的评价体系里,都算得上是个踏踏实实的好人。德与行,论迹不论心。他偶尔会选择迂回于风险之外,也可能会在心里暗骂她所带来的麻烦,却绝对不会出尔反尔,将她直接扔在京郊的凉夜里,独自一人扬长而去。
“二十分钟。”
他气息沉敛,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,眼里映着一行又一行飞逝的光。
“好。”
谢舒音礼貌性地冲他笑了一下,而后眼帘一垂,倚在车座上小憩。
只不多时,呼吸就变得轻缓又绵长。酒意微醺的谢舒音真的睡着了。
严宥扭头看她一眼,眸中闪过讶异。
这个女人好像总是有睡不完的觉。跨国航程12个小时,她一上飞机就蒙了眼睛开始睡,中间派餐时醒了一会,胃口不大好的模样,叼着套餐里的小蛋糕木愣愣地往舷窗外看,没大一会就看腻了,毕竟从宏观的尺度上来说,云层时常会一成不变地绵延上百公里。再之后呢,她又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个i&esp;pad来,开始用触控笔认认真真地描绘一只小鸭子。
约莫五分钟以后,这个女人又睡着了。严宥在那只触控笔脱手滑落之前稳稳接住了它。才刚将笔塞进大敞的挎包拉链,那女人就斜斜歪倒过来。
两瓣嘴唇轻擦过他的耳垂。
触感微温,颜色是未经修饰的淡红,像是影影绰绰的云里藏着朵血月亮。
严宥耳根发烫,总觉得哪里不大自在,那朵润润的小月亮极轻极微地张阖着,舌尖隐约探出齿关,猫似地舔了舔。
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舔了舔舌尖。
而后,骤然醒觉过来,脸色一黑,伸手将那女人的脸拨转冲下,固定在他肩头不动。
i&esp;pad被其主人设置了屏幕常亮,一只小鸭子就那么大喇喇地平摊在膝头。笔触并不雕琢,也没有什么古典主义后现代主义原教旨主义的艺术气息,但确确实实是一只挺完美的卡通大头鸭子。
他就这么略显怔忡地盯着那只简笔画的小鸭子看了两个小时,直到pad没电自动关机。
20分钟的路程,比严宥原先所料想的要稍快一些。
车到了站,谢舒音仍安安静静地睡着,手指松松拢在耳畔。严宥犹豫了一下,伸手将她摇醒。
“嗯……?”
“下车吧。”
谢舒音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,还不知身在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