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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侧耳细听,发现后院中的声音已经止息了,现在站在门口敲门的应当是宿淮双。
“进。”
话音落下,门被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,宿淮双探头观察片刻,找准了江泫的位置,才将门推开了些,踏进江泫的寝居。
江泫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,手中捧着一本古籍,一手支着下颚,垂眼看书,神色颇为冷淡。宿淮双一步拆成两步,似乎心中紧张,脸上却强行绷着安静的神情,慢慢地挪到江泫面前。
但江泫一抬眼,视线扫过他紧紧攥着自己袖子的手掌、紧紧抿着的唇、四处乱飘的眼神,轻而易举地窥见他镇定外壳下的忐忑。上次见面时不曾说过几句话,江泫对宿淮双的了解十分有限,然而此刻观他忐忑的内里,才发现他其实并非表面上那样不动声色,遇上什么事情,还是会和同龄人一样紧张。
还只是个孩子。
江泫心中新奇,又顾及他的情绪,让宿淮双随意找地方坐下,打算速战速决,早些放他回去休息。他开门见山道:“你可知入门大选将至?”
宿淮双不知他提起这一茬的用意是什么,低垂着眉眼用异常乖顺的语气答道:“弟子知道。”
方才还能看出些许慌张,现在往木椅上一坐,立刻被八风不动的态度遮掩住了。江泫心中奇怪,但暂且将犹疑按下,又道:“可想参加?心仪宗内哪一峰?”
直接叫他留下来多有不妥,江泫打算问一问他的想法。若他想留在上清宗、想留下净玄峰,只要和自己说了,自己必然应允。
没想到江泫亲自问他想去哪儿,宿淮双有些愕然地抬头,两人视线相接一瞬,他又立刻将头低下去了。大约是因为心中忐忑,他低着头半天不知如何开口,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慢慢安定下来,这才小声道:“……净玄峰。”
声音实在太小了,亏得江泫耳力惊人,不然一定一个字都听不清。
为何态度如此扭捏?看上去不情不愿……倒像是有人强行让他留下来。
与此同时,江泫也骤然明白过来奇怪之处。上次也好,这次也好,同自己说话时,他总习惯低着头,声音不大,神情也带着些微刻意的、处于低位之人特有的温软恭顺,似乎极力免于展露性格、暴露想法。态度之小心,仿佛一旦露出本相,就会为自己招来什么灾祸。
联想到他细瘦的体格,一个可能性隐隐浮上江泫的心头。
或许他在他出身的风氏,过得并不怎么好。但风氏尊卑分明,他的血脉绝不算低……
如此思索着,江泫从书案前站起身来。
宿淮双安静地坐在木椅上,眉眼低垂,灯光之下神色纯白无害,乍一看甚至有些怯懦。
曾经在风氏,这样的态度为他免去了许多来自兄弟姐妹的刁难。风氏嫡系个个傲气凛然,自己是外姓人,自然不能拿出与他们同等的傲气,于是收敛锋芒,静静寻找出府时机。宿淮双隐隐也明白,这样无害的态度能为自己提供许多保护,需要承受的也只是他人无足轻重的轻蔑而已。
他屏息静坐,朦胧间听见珠玉碰撞的细碎清响,江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。
宿淮双心中一惊,挺直了背就要往后缩,但不知为何最终没有行动,视线呆呆地落在江泫近在咫尺、白净如玉的面容上,很快沉进他浩如烟海的眼瞳里。
冷如飞雪的净玄峰主正抬头凝视他,灯火与他的倒影,皆在其中。
江泫道:“同我说话,无须像方才那般掩饰内心、压低身形。”
听见这句话,宿淮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。原本杂乱的思绪被这一句话轰得粉碎,脑海之中一片空白。数不清过了多久、也可能只是一瞬,一个想法浮了上来:
失策。原本以为他喜欢乖的。
伴随着这想法一同出现的,是愈演愈烈的恐慌。疑心他怀疑自己、厌恶自己、将自己赶出净玄峰,这恐慌从心中生发,伴随着经脉淌过四肢百骸,啮咬他的神经、攫取他的呼吸,让他的身体变成冰冷僵硬的人偶,连抬抬手都困难。
他六神无主地盯着江泫的脸看了好一会儿,并没有从中找到嫌恶与怀疑的影子,反而窥探到几分长辈的包容,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。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缓缓落下,呼吸回归的那一瞬,他甚至感觉有些头晕目眩。
他没发现……没发现就好。没人会喜欢长满尖刺的事物,只要做个乖顺听话的弟子,应该能成功留在这里。
如今已有看得见的归宿,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,绝不要再回地狱一样的风氏。那样的高门大院,处处都散发着令他作呕的腐臭。如果有得选,他宁愿身体里从未流淌过风氏的血液。
小小的少年苍白着脸道:“伏宵君,我想留在这里。”
没想到自己靠近以后,对方的神色更不好了。江泫正怀疑自己的动作突兀,不想面前的孩子很快整理好了情绪,再次开口表示自己想留下来。
这次他的神情不太一样。
并非刻意为之的温驯无害,而是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,因为不好的境遇心境苍白、眉眼之间缠绕着几分郁气。郁气之下是茫然,他仍然拥有一颗未被处境污染的、纯粹的心,若以平和的生活灌养,这几分郁气很快就会消散干净。
江泫见过与他处境相似的人。然而那人的心天生便是黑的,无论如何用爱滋养,也变不回白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