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5节(1 / 2)
一声声砸进心坎,饶是铁石心肠经由反复锤炼,也渐渐地撼裂了高筑的铜墙铁壁。
呼痛声渐趋哀弱嘶哑,宫人身上的茶汤不停滴淌,身底下铺着的西域进贡氍毹已经被弄皱,洇湿出一连串黄褐茶渍,裸在外的白皙脖颈挂着一道道烫伤瘀痕,面庞密密麻麻挤满红肿水泡。
她的脸算是毁了。
在座者纷纷觑向皇后,此宫人毕竟隶属含凉殿,无论犯下何错理当请皇后出面按宫规惩处。
固然柳昭仪是事件中的受害者,但是她贸然在含凉殿里动手惩罚,无疑有藐视僭越之嫌。
汇集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持着八风吹不动,端坐紫金莲的气定神闲,老僧般坐禅入定,可谓稳如泰山,静如止水。
渲染妙丽眉眼的一笔笔秾色轮廓皆蕴着脱离俗世的淡漠,仿若秉持着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的鲜明态度,对一切熟视无睹,惜字如金得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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弄是非(2)
冷眼旁观皇后的反应, 柳昭仪慢悠悠地握了条丝帕,细致擦手,唇际陡然浮现一丝轻蔑嘲弄。
皇后此番倒也坐实了木头美人的名号。
金风一吹, 习习凉意彻骨,裹挟萧瑟凋敝降服万物, 不复葳蕤之貌, 千重宫阙皆褪了一副新颜色。
连接楼阙殿宇的深长甬道, 一眼望不尽伟丽森严,秋晖映着砖瓦, 华丽中储着经久不散的萧索。
甬道一端,两个年青医官的出现打破沉寂, 他们头顶炙阳一左一右架着年迈的太医令, 气喘吁吁跑过汉白玉地砖,行过处徒余太医令杀猪般声嘶力竭地叫嚷。
“鳖孙儿慢点!我要吐了!”
“您忒矫情, 忍一忍罢。”
其中一个医官放缓步伐回怼了师父,飒飒凉风灌入幽曲廊庑, 兜头吹冷了淋漓热汗,三人冒出一身鸡皮疙瘩,不由打了个寒噤, 他们腾不出手拢衣服,匀了两口气, 咬紧牙关箭步往前冲。
太医署至含凉殿的一段路程并不近,三人撑着酸疼腿肚子跨过门槛,瞄见皇后安然静坐,漠着一张明显无病无恙的俏容, 心口紧挟的巨石安稳着陆, 登时懈了精神, 一头栽在氍毹上。
宫人赶忙搀扶。
太医令一路被颠得头晕眼花,气喘如牛,立稳后颤巍巍地询问情况。
待明晰前因后果,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‘哐啷啷’跌进谷底,一边遵照吩咐耐着性子替柳昭仪挑水泡涂药,一边不停腹诽来传信的宫人。
蠢东西净瞎嚷嚷,说含凉殿出事,害得他以为皇后受伤,为了赶紧救治差点折进一条老命。
“尔等来替她诊治。”
旷静大殿,迂荡的女声回音混着一丝冷寒,分外突兀。
在座嫔御无不面露惊诧,以为出现幻听,怔怔地循声张望,但见皇后遥指年青医官,又指一指犯错的添茶宫人,再度开了金口:“务必尽心竭力。”
柳昭仪愕然抬首,看着医官取药医治宫人,眼神一厉,咬牙忍着刺破水泡的痛楚,丢出一个眼色指示使女阻拦医官,冷冷一笑,“小小贱婢竟劳驾皇后关心,真真是她三生修来的福气。”
在接触到殿中某个人的视线时,她似乎顿了顿,止住不阴不阳挑刺儿的口吻,话锋陡转,扬着声质问:“只是不知皇后的体恤怜惜,是否是纵容宫人笨手笨脚的祸首。”言语咄咄逼人,宛如剑锋出鞘犀利且迅捷的直中要害。
直面迎上不怀好意的目光,容盈与之短暂对视,刻意漠视了对方眼里明显胶着的敌意,偏了偏头觑向从始至终不发一语的贤妃,微微蹙起婉丽黛眉。
短短的时间内,慕容湘变化巨大,摒弃了处处掐尖要强的好胜心,人愈发沉静内敛,变得捉摸不透,进殿至今一直像置身事外的旁观者,观看殿中的闹剧。
贤妃贵为三妃之一,所坐席位离皇后很近,慕容湘似有所察,加深了嘴角的谑笑,黝黑透亮的双瞳不躲不闪直视容盈,大大方方任她端详。
岑寂俄顷,二人错开视线,消弭了无声的对峙交锋。
这片土地上白骨垒砌,鲜血浇灌,奠定了输赢。
一步人间,一步炼狱。
寸步不可踏错,一旦轻忽大意会被拉入交错刀光剑影的险境,周遭环伺的豺狼虎豹张着血盆大口扑上来撕咬分食。
大明宫残酷的生存法则,造就了无数胜者青史留名,也掩埋了无数败者遗臭万年。
貌似平静无澜的水面只是暂时将暗流罩住,归根结底是时候未到,不宜掀风浪。
良久之后,容盈眸子睃巡过添茶宫人,神情染上一抹沉思,“依宫规,宫人伤了主子该获何罪?”
水芙与宁画不在,殿里数司赞女官最有资格答话,电光火石间心中城府已定,“禀殿下,罪奴伤主按宫规杖五十,逐入掖庭,永生不能踏出半步。”
五十杖,足以折进半条命。
即使侥幸活下来,掖庭苦寒,往后留不留得住命,又是另一说。
惊闻噩耗,添茶宫人猛地怔忪,双目涌上昏黑,耳畔嗡鸣震响,强烈的眩晕感迫使她一下子脱了力,甚至忘记了药膏敷脸的剧痛,攒力撞开医官,匍匐着求饶。
“殿下开恩,是有人绊了婢子啊……”
话犹未尽,容盈却不急不缓地叫宫人抬起头,直视着一双朦胧泪眼,视线久久钉在她身上,似要将一个人看透彻。
“继续讲。”
微凉的声线好一会儿才响起。
宫人竭力想稳住声调,可惜惊恐的情绪割裂开嗓音,喉咙艰涩,颤抖到支离破碎,“婢子未曾看清是谁。”
宫人的袖摆委顿在地,像极了枝梢跌坠下的一朵残花,堆积了满身绝望凄凉,捂面恸哭,一手湿冷的潸潸泪水,提醒着是她自己掐断了生路。
风灌入大殿,吹散了几近于无的叹息,容盈水波不兴的瞳仁掠过一抹淡淡痕迹,又悉数掩于深处。
“待治好脸上的伤,自去伏罪罢。”
伴随皇后简短的一句话敲定结尾,诸人手边的茶汤已是凉透,一场又一场的好戏精彩纷呈,她们看得应接不暇,眼瞳炯炯有神,依稀闪烁着意犹未尽的光芒。
然而——
迟迟未盼得预期中针锋相对的硝烟弥漫场面,不免有些意兴阑珊,经了今儿一遭事,那九曲十八弯的心肠兜转过几轮,各自怀揣心绪,颇有番考量。
人家欺负到家门口,皇后殿下犹自岿然不动。
不知说她怯懦不敢吭声,还是在夷罗山修出了一副和光同尘的无争之心,胸怀大度量。
总之,往后有热闹瞧哩。
戏终人散,瞅着外面已近日薄西山,暮色渐拢,个别嫔御懒得继续陪皇后枯坐耗时间,纷纷打起退堂鼓,恭谨地拜了拜,诚恳禀出看似正经实则没什么诚意的借口。
人家要走,容盈也不假惺惺挽留,眼尾余光瞥向刺头儿——柳昭仪,目光流连于她裹缠厚实的手掌,默默颔首。
太医令不愧称之当世华佗,不止医术卓绝,包扎的手法亦是一绝,柳昭仪受伤的手看起来又白又胖像张蒸饼,让人挺有食欲。
替娇贵的昭仪敷好药,太医令堪堪提起药箧欲事了拂衣去,忽闻皇后召令,顿时头皮一紧。
“太医令留下,稍后自有你的用武之地。”
准没好事!
太医令偷偷腹诽,臊眉耷眼地候在一旁。
所谓言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