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李明隐何时杀得”(1 / 6)
江南郡。
豆大的雨滴将街旁梅树上吐出的新蕊打落,又和细沙一起被狂奔而来的马蹄碾成了浆糊。
华服男人带着三两人马跑在最前头,沈四看了眼前面的主子,又警惕地朝身后张望一番,眼见无人踪迹,松了口气。
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眼珠一转,冲身边人道:“二哥,你那斗笠呢?”
他依稀记得沈二出来时专程将一斗笠戴在头上,如今余光瞥见他光着脑袋,便想着将斗笠借来。
“二哥?”
身旁人半晌没回应,他便转头看去,却在见着那人面貌的瞬间吓得身子后仰摔下了马。
……
“御史台御史大夫卫筝有事求见天家……呃”那宫侍停顿片刻,又道:“还有晋王殿下,如今也叫拦在东门外。”
江浙一带土壤肥沃,每年光是秋收官粮便足以养活小半个大雍,上个月,丞相温裘上书伶舟选,这年江浙一带秋收官粮向较往年竟少了一半之多,又无水灾大旱,实是反常。
伶舟选将此事交由御史台负责,直至如今,拢共查出此案牵扯大小官员百余名,其间就有卫筝的名字。
卫筝深夜入宫,左右不过是那贪污案的事。
至于晋王漏夜前来……
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,眉心不由蹙起。
“带卫筝在外殿候着,皇兄……收拾暖阁,点上炉子,好生安顿,吾稍后便过去。”
宣室殿里没有点灯,春夜月华自雕镂窗棂漏入室内,照的惨白一片,卫筝一身深紫色官袍,负手立于正中,直至听得殿门吱嘎响了,才转过身撩了袍子行礼。
殿里顿时明亮起来,伶舟选径自从他身侧走过,在那软榻上坐下,因着未曾叫他起身,卫筝便膝行着转了身继续跪着。
伶舟选一手执盏,一手掀了杯盖,玉器不甚碰撞发出细微声响,于沉默又空旷的殿里及其扎耳,一旁立着的下人不由打了个哆嗦,独最该惧怕的,却跪在那阶下纹丝不动。
“御史台监察百官,却断没有因公谋私……”伶舟选垂眸看着那人发顶,话说一半,却叫卫筝噎了回去。
“沈徽死了。”
伶舟选执盏的手蓦地顿住,半晌,玉盏被搁在案上,他轻笑道:“卿手底下的人捎信儿倒是迅捷。”
伶舟选朝何元德瞥去一个眼神,那人便带着一众宫侍退了出去,他见状敛去笑意,抬手轻捏眉心:“卿上前来罢。”
当前朝中形势复杂,大体看来算是以宰相温裘为首的温党和以卫筝为首的卫党分庭抗礼,伶舟选留心前朝这段时日纵观全局,又觉着说是温氏一家独大,直逼天子更为确切。
他既决心整顿前朝,便不打算放任那温党接着丰满羽翼,否则即便阻止了那场宫变,恐也逃不了这江山改名换姓的下场。
有了扶植卫党打压温氏的势头,便也料到温党里定要有人坐不住屁股,那官粮自秋收以后便登记入册,时至年关才翻出来说事,若说真无蹊跷,才是傻子。
江南郡郡守沈徽是那温党微生太尉远房表亲,废物一个,得了微生巍提拔才堪堪坐稳郡守位子,眼见升迁无望,四处欺压百姓,整日泡在脂粉堆里,手下不少官员皆在涉案名单之中,他与卫筝皆以为这样的人多少也该分一杯羹,却意外的发觉这人在这案子里被撇得干干净净。
贪污官粮是极常见的事,卫筝着手调查,才知道历年倒卖官粮之事都有沈徽参与,却偏偏在这年查不出一丝蛛丝马迹。
实在奇怪,那贪污案的策划,想来也与沈徽脱不了干系。
既然有了破绽,便不愁不能顺藤摸瓜将这温裘拽出来,伶舟选原想着与卫筝里应外合,即便不能扳倒温党,也能杀杀他们气焰,却不想竟临时起了变更。
“昨日丑时,沈徽及其随从于江南郡东南道遭人杀害,身首异处,六颗头颅悬于府门,公然挑衅皇威。”卫筝缓步走上台阶,在伶舟选脚边跪下,说罢朝他抬起头,眸子黑沉,瞧不出情绪。
卫筝的父亲是伶舟选的恩师,他如今方过而立之年,与他父亲初教导伶舟选时一般年岁。
伶舟选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,隐隐从中看出几分其父遗风,不卑不亢,严肃刚正,如峭壁上经年累月遭风雨吹打又巍然不动之岩石,坚实峰嵘,刚硬冷峻。
伶舟选收回视线,又复将案上茶盏拿起,轻抿一口,发觉已然淬上凉意:“那便由着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。”
“皇兄身子不便,不必行礼。”伶舟选步入暖阁,眼见那坐在轮椅上的人要侍从搀着起身,三两步跨上前,扶着伶舟璟的手让其坐了回去。
他细看眉眼与伶舟选有几分相似,却比上伶舟选多了几分慵懒随性,伶舟璟闻言冲伶舟选扬唇苦笑,道:“谢天家体谅。”
伶舟璟是伶舟选的嫡长兄,颇受先帝宠爱,可惜后来因意外断了条腿,便无缘储君之位。
伶舟选与其不是一母所出,平日里也算不上熟络,倒是目今还在那死牢里头蹲着的李和州,与其算是少年挚友,故而伶舟选也大致猜着了他今番来此的目的。
“皇兄漏夜前来,可是有甚急事?”
伶舟选指尖轻按太阳穴,伶舟璟却突然被侍从推着上前,伸手将他的手腕握入掌中,声音因为兴奋隐隐颤抖:“臣不过想问,李明隐何时杀得?”
群臣参拜。
隔着冕旒,伶舟选垂眸打量阶下众臣。
朝会上的站次是依照官衔排列的,京正六品以上,由紫衣直至末尾青袍,丞相温裘与太尉微生巍分立文武官员首位,卫筝则站在温裘身后。
“各部可有本要奏?”
话罢,温裘出列,身高七尺,却未免太过消瘦了些,面颊微凹:“臣叩请陛下开恩!”
他这话说得中气十足,余音足足在殿里荡了三荡,尾音消弭,却惟余沉寂,没人不晓得温裘在为谁求情,却也没人敢跟他一同站出去。
当日在贡院里拿下李和州,伶舟选并未刻意封锁消息,反而放任流言传了出去,如今人人都知道他李明隐忤逆天子,心怀不轨,即便当真丢了脑袋也在情理之中。
伶舟选却不是真的打算杀他,不过是杀杀威风罢了。
冕旒轻响,众人的心绪也跟着抖了抖:“卿以为,李明隐不该死?”
“臣也以为,李明隐不该死。”
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紧跟着伶舟选响起,卫筝突然踏出人群,立于温裘斜后方,二人难得政见一致。
“臣附议!”
“臣附议。”
“臣附议……”
伶舟选看着玉阶下参差不齐的队伍,素白指尖轻叩桌案,并不轻易表态:“给吾一个理由。”
“近年边关战事吃紧,匈奴屡次犯境,边境十二州处境岌岌可危,大雍实不可失如此将才!”
“为何不杀?”一道略显清润的嗓音显得格格不入。
伶舟选投去视线,就听玉阶下的伶舟璟继续道:“李明隐藐视皇权,心怀不轨,若不加以惩处,皇室威严何在,天家颜面何在!”
“李明隐留京不过数月,大雍边境已遭匈奴侵占三座城池,前线战事吃紧,臣以为,李明隐与匈奴纠缠多年,重新启用不失为一良计。”卫筝无视伶舟璟的言辞,继续沉声道。
“呵,大雍是没人能够领兵打仗了么?”伶舟璟尾音因为过激的情绪微微扬起,带着淡淡讥讽。
话音未落,帘后御座上甩出一卷厚重的竹简,砸在卫筝额上,鲜血顿时顺着颧骨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