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彰之在湘州做刺史,湘州每年都是最早交上粮税的大州。看看,这就是荀家人的本事。
陛下对彰之说:“彰儿,你听说消息了罢,咱们要北伐了。”
彰儿。陛下觉得彰之也是做父亲的人了,便是个大人了,就不叫他的小名了,
彰之说:“舅舅,我听说了。我在湘州听说了消息,夜里躺下又起来,反复七次,还是不能入睡……对于北伐,我期待而又恐惧,终于,我们要回北方了。”
陛下拍了拍自己的外甥的肩,外甥长高了,于是他隐隐约约察觉出自己的衰老了,他的背会在阴雨天发痛,有时候耳中又有耳鸣。人过了四十岁,真是不如二十岁了。
陛下对彰之说:“你弟弟在等着我们呢。第五家阿岐应该也在。你想知道北方的消息吧,一会儿你问问阿岐,他是从北边回来的,去年到过平城。”
“第五公子么?”
“哎,对,是他。在北边时,人说‘京洛两都,扶风第五’,你们两个也算是有缘。你见过他吗?”
“见是见过的,很小的时候见过,我记不太清楚了。”
“这次就再见一见,见了就记住了。你弟弟也在……”陛下沉默了片刻,接着说:“我让你见八郎呢,是想当着你们的面,让你们定下来一些事情。比如北伐的时候,你们两个谁去。家里有人要出门,有人得守着家。彰儿,我接下来说这话,你要听好了,我既然说了,就表示我下定了决心:你会是继承我的皇位的人。你的一举一动,将关乎国运,为了国运,你最好保重身体,不要亲自出征,所以,你要和八郎商量好,谁去北伐。”
彰之听完了陛下的话,撩起袍子跪了下来,“陛下……陛下,这次我不叫您舅舅。陛下正值盛年,彰之无德,还请陛下……”
“诶,叫‘舅舅’。”陛下扶起了彰之,“咱们是一家人嘛。我没有儿子。当皇帝是很累的,我想有人能为我分忧。我啊……其实也老了,常常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,上朝的时候,有时候忽然会觉得喘不过气来,这种感受既来自身体,也来自心上……有什么东西压在我的心上,沉啊……沉得不敢去碰。衰老,我真切察觉到自己老了,牙齿动摇,我才不到五十岁,但是我察觉出岁月的无情了。”
雨丝飘了起来,斜斜自天上坠落,陛下抬眼,一眼望过去,前方的宫殿楼阁似乎都被笼罩在了一层极其轻薄的白纱下。
椒花涂染,红色的宫殿楼阁。斗拱巨大,阴影沉沉。
陛下对彰之说:“你呢,稳重,所以我经常想起你。我心里常常想,彰儿是个好孩子。可惜你不是我的儿子。不过,现在想啊,也不可惜了,你是荀家人,是我的外甥,往后你是我的继任者,我的都要留给你。”陛下仔细看着自己的大外甥——一位将来的太子、将来的帝王。
许朝之后的命运将会如何呢?彰之也会有像他一般老去的一天吗,而他能看到那一天吗……
陛下说:“彰儿,不久后,我就调你回建业,回来就不走了。当太子呢,不容易,你母亲当太女时,人人都说她做得好——她很孝顺,姐姐当太女是为父皇分忧、承担过错来的,姐姐说:父皇不会有过错,错都在太女。我的哥哥当太子当得太霸道,但他确实有手段。我现在想想我的长姐和哥哥,我以为……当一个皇位的继任者是很难的。如果将来你和我有了分歧,你有你的想法、我有我的想法,我们又都握着巨大的权力、我们身边围绕着各自的臣子,我们之间说不定就要生出嫌隙。我呢,尽力当一个能兼听的皇帝、慈爱的舅舅,你也要好好干。”
“舅舅……”
“下雨了,咱们往前走,进殿里吧。”陛下对彰之微微笑了笑,“唉,有些话呢,说出来了,心里就舒服了。怪不得父皇要早早立姐姐当皇太女呢,我想一想事情要定下来了,朝中要有一个我的好帮手,忽然觉得可以长舒一口气了。松了一口气。”陛下看了一眼天色,天阴沉沉的,“燕起知风舞,础润识云流1……路滑了,来,彰儿,你扶我一把。”
彰之扶住了自己的舅舅,向身后的宫人们看了一眼。
云端隐隐有雷声。
宫人小跑了几步,紧跟了上来,为陛下和当阳郡王撑伞。
殿前的廊庑下有燕子来回穿梭。
黑色的燕影从眼前掠了过去,彰之抬头,看见大殿的台子上站了一个人。巨大的斗拱给人以压迫的感受,台子上站着的人穿着银白的道袍,乌黑的头发用银莲花冠束着,自有一身冰肌玉骨——
荀靖之听见了雷声,走到了殿外查看雨势。他看见一队宫人,知道是陛下来了。
“舅舅。”荀靖之叫了陛下一声,看清了伞下扶着陛下的人后,叫:“哥。”
哥。
一声“哥”像是投入水中的一块石头,涟漪扩大……
彰之的心中似乎泛起了一圈圈心纹,他抬头,恰好和靖之对视了一眼。孪生兄弟之间,有时会有一种微妙而难以名状的感受——靖之站在那里,彰之看到他的脸时,心里几乎颤抖了一下。
他们是一对有龙虎相争之命的兄弟。
陛下说:“八郎怎么出来了,别淋湿了衣服。”
“殿里太闷了。”
“哎呀,是,我来了南方才知道,梅雨季节,下雨的时候竟然不刮风,一点儿都不凉快。父皇以前说太极宫夏天湿热难待,和建业一比,太极宫可也算是好地方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