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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换一个江氏子弟来这里,定能一眼辩出此地属于栖鸣泽;若真要他说出这究竟是哪,却是一定说不出的。无他,面前的这座浮岛,正是江氏只有族老、家主和继任少主能进的禁地,濯神安寝之处!
江泫进过禁地,不止一次。正因如此,他才能一眼认出这浮岛究竟是什么地方,心中翻起惊涛骇浪。
这岛怎么会出现在这儿?就算是幻觉,也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灵识海里头!
在江氏的经历不过短短十几年,在江泫的人生履历之中,几乎可被称作短短一瞬。记忆恢复以后,作为“伏宵君”的江泫是不容置疑的主体,而作为“江氏少主”的江泫,已然微乎其微到了可以忽略的地步。
他的灵识海中,有三灵观、净玄峰、甚至是司常府都不奇怪。而此刻出现在这儿的,竟然是栖鸣泽中的浮岛之一、还是濯神的安寝地!
他揣着满心的犹疑,踩着石台上了浮岛。
岛上浅草柔绿、楹花挤簇,连上头的摆设、石径蜿蜒隐去的方向,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。
濯神没有陵寝,浮岛便是她的安息之处。岛上的每一片花瓣、每一缕明光、乃至每一片草叶都有可能藏着她的神力与残存的灵识,因此江泫每每上岛,总是小心翼翼,不愿踩到哪怕一片花瓣。这会身份虽已不同,却仍保留着这个习惯,沿着蜿蜒的石径,一路走向浮岛深处。
空气中暗香浮动,极清极幽,愈走便愈是神思清明。栖鸣泽曾有传言,说白楹花是濯神的化身,因此外形似祖神纤尘不染、香气也能净濯人心。
然而除了江氏先祖,没人见过濯神的容貌。从濯神陨落那日算起,九州已然走过了无比漫长的时间。然而不论是江氏族人、还是世间留存的只言片语,都称赞濯神是一位美丽的、仁慈的神。
在江泫看来,后一点毋庸置疑。
且不论诸多真真假假的传言,单有一条,便足见她的温厚仁慈——
江氏先祖、从古至今的江氏数代,血脉之中都流淌着濯神的神力。若是神的后代,这一点毋庸置疑;可濯神没有后代。
江氏的先祖、最初的一位守神人,只是濯神在凡尘之中随手救起的一位凡民。
原想随意出手救下一命,然或许是得机缘,她们得以相伴数千年。凡民不再是凡民,成了唯一伴神左右的守神人;神陨落后将一身神力与栖鸣泽赠给她,仅仅是希望她不再受人摆布,能在栖鸣泽渡过安和平稳的一生。
神是高傲的,人神之间的距离如隔天堑,这是九州中人的共识。然而濯神愿意俯身向凡民伸出手,凡民亦感激她的恩德,称她为祖神,世世代代留守栖鸣泽中,寸步不离地护着她安眠之地。
对祖神的尊崇与信仰,几乎是刻在每个江氏族人血脉中的本能。这本能放到如今的江泫身上,仍然不清不楚的生效了。
无论是作为触境登顶、渡劫失败的人修,还是曾经的江氏少主,他心中都十分尊敬这位已经陨落的神。
浮岛不大不小,沿着石径前行一段,路过某片楹花林时,江泫的脚步忽地顿住了。
他转过身,视线落在某棵楹花树下,慢慢睁大了眼睛。
树下坐着一个人,或者说,一位神。穿着一身纤尘不染、如同云霞编织而来的软衣,黑发垂落,赤着双足。裸露在外的肌肤之上,铺满柔软纯净的楹花瓣,面上亦是如此。因而看不清面容,只能勉强看清重重花瓣掩映之下,一双形状柔美的眼睛。
她正看着自己。且不知为何,江泫总觉得,她在朝着自己微笑。
云定风止19
神的外形似乎在总掺有几分非人之感在。在他迄今为止碰见过的几位神之中, 夔听自不必说,世间再没有比它长得更阴邪的事物了。巫神寄身石雕,不曾得见他的真容, 但有传言巫神是一只口吐人言的黑鸦;柊山神负有半神之名,虽有人形, 身上却长满藤与花。
濯神亦如此。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是这样一副长相, 花瓣铺满肌肤,最基本的五官都无法辨识。
然而濯神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, 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骇人无比的异象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诡异,反而无比宁静圣洁。
许是江泫盯着她发怔太久了, 她微微偏头, 似乎看了看自己被楹花瓣掩映的肌肤, 用晦涩难懂的古语道:“你害怕这个?”
她的声音很柔软, 像是一片再轻不过的云雾,语气缓而温淡。每个字的发音江泫都陌生无比,然而他就是听懂了,并且摇了摇头, 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个。
树下的神似乎笑了笑,轻轻在自己的手臂、脸上拍了拍。
如同拍落一阵碎雪,她脸上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,露出一张极不出众的平凡脸孔。无论是眉还是眼, 五官无论是拆还是合, 都透着无法掩藏的平庸,然而她仅仅是坐在那里,江泫就觉得她非常、非常美丽。
神是从容的, 在人身上绝不可能找到这样一份从容——这源自于久坐高天之上、俯视众生的威势,她仅是投下视线、说一句话, 便能使人狂喜乎飘然不知所云、如沐天大恩德,恨不得以头抢地以表崇敬。
怔忡良久,江泫倏地反应过来,或许他已经走出他的灵识海了——人是无法想象出自己没见过的事物的,他从未见过濯神,更不曾听见过她的声音、她所说的语言,她的出现恰巧说明,他已不在迷雾翻涌的灵识海中。